黑白鍵

他停掉每周三的鋼琴課後，彷彿兩個白鍵間少了黑鍵的區塊，在她循環複沓的生活殘留一截空白，也在她心頭刻下一道細長裂縫。

他來學琴前，她為了專心照顧稚女，暫停授課許久。

深奧的古典樂曲不受女兒青睞，只要六個白鍵組成的《小星星》，就能讓女兒的眼睛閃閃發光，開心到咿咿呀呀不休。女兒是她生活的重心，日子就像反覆彈奏的兒歌一樣簡單，不需要繁複技巧便能駕馭，但被瑣碎家務填滿的她逐漸失去演奏能力。

直到婆婆退休後代為照顧女兒，她從教課開始找回從前的自己。

他是為了排遣升高二的無聊暑假而來，她估計開學後就會失去這位學生，畢竟這年紀學琴的人不多，但他停留的時間比她預期還久。

她習慣同他介紹每首曲子的故事，她認為唯有走入作曲家的內心世界，才能將情感灌注於音符中，演奏出動人旋律。他聽她分享布拉姆斯獻給師母克拉拉的《c小調第三號鋼琴四重奏》，格外感興趣，他問她為什麼克拉拉在舒曼死後仍不願接受布拉姆斯的感情？或許是跨不過心裡那道坎吧。她說。

因為分享琴譜，他們開啟彼此訊息往來，對話內容從鋼琴進入生活，甚至更多。她為他演奏生日快樂歌那天，他許了個想跟她四手聯彈的願望，她微笑回應說應不難實現。他知道她周末會去市場採買，居住附近的他會特地前來幫她提物，在抵家的前個路口道別，彷彿他們只是不期而遇。

周間鋼琴課和短暫散步，變成一件快樂的事。就像指尖演奏的樂曲忽然轉調，產生不同層次的變化，生活在音韻流轉間有了怦然情味。

「我喜歡卡農，因為它給我一種很溫暖的感覺，就像老師一樣。」第一次四手聯彈結束，他看著琴鍵訴說衷曲。她坐在他身旁繼續演奏，求證彼此默契的深度。

下個暑假來臨之前，他開始頻繁請假，打亂的不只是被時間豢養出來的習慣，還有她內心的穩定節奏。最後一次四手聯彈，曲終之際，他像做錯事般懊惱：「中間音域交錯部分，兩人的手還是會互相干擾，影響彼此演奏。」

她在周末以誠徵壯丁為由試圖聯繫他，初始還能得到無法幫忙的歉意，而後就是用沉默代替的已讀不回。暑假過去，她瘋狂迷上蕭邦的《黑鍵練習曲》，左手和弦刻意擱置，只讓右手在黑鍵快速遊走不歇，原本輕快活潑的曲子被她演奏得淒厲激昂。

她其實比誰都明白，只要降半音，那些黑鍵就會變成白鍵，回到兒歌最常使用的全音組合，但她仍執迷在這無意義的練習中，並且總是在少了黑鍵的兩個連續白鍵間，不小心落下她的指尖，彷彿誤觸腳底的延音踏板，不協調的琴弦在她胸口持續振動，迴盪成凝窒不開的幽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