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人生

天上一顆星，地上一個丁……。

小時候，奶奶這樣吟唱過，媽媽也這樣詠嘆過。她們的音韻聲調，有時仍響在耳邊，但粗心的我從來沒有去細細品味其中的含義。

爸爸在我初懂事的時候就去世了。在遠離故鄉的重慶向家坡的土房子裡，那是抗日戰爭勝利的前一年。爸爸躺在竹床上，望著小山坡，那裡是我最喜歡的地方，也是爸爸常常去叫我回家吃飯的地方。雨後小山坡的草叢裡有地衣，一朵朵像黑木耳，還有野蔥，連泥帶地衣一起挖出來，在小溪邊洗洗，回家炒了吃很香。爸爸望著小山坡，望著望著眼光散開了，沒有了亮光，一顆大大的淚珠滾落下來，掛在臉上。爸爸就在那一刻離去了。他心裡有多少的不甘和不捨啊。他在浙江大學化學系讀書時的抱負，是要為中國的農業化學做貢獻，讓貧窮的農村能夠富裕起來。可是他自己卻因為貧窮而失去了生命，住院三天就因為交不起醫藥費被攆了出來。

遠山，星空下，媽媽說，爸爸在天上，是那顆一閃一閃的星，永遠在看著我們。我信，信了一輩子。我無論到哪裡，遇到什麼，一想到爸爸在天上看著我，就不再害怕不再畏縮。

一顆星劃過天空，消失了，代表地上一個人消失了，升上天空，化為另一顆明亮的星。

每年到寒冬時節，流星雨如約而至。每年小行星到此時就轉到離太陽最近的地區，有些會在極度高溫下碎裂迸發，飛向地球，飛過大氣時摩擦產生了閃光，形成流星雨。最冷的時候恰是雙子座流星雨最美的時候，我因為猶豫而錯失了許多年的美景。2021年12月13號，又有機會和流星雨相遇，這次不能再猶豫不決了。生命，不是用來等待，也不容許再等待。

我到了熟悉的金山嶺長城農家院，和多年的老朋友老張夫婦相見，他們支持我上山尋找夜裡觀看流星雨的最佳地點。這裡離北京不過一百五十五公里，但遠離了城市的燈光，北邊是崇山峻嶺，連著壩上草原。老張開車帶我到山坡上找了好幾個開闊地，以便可以超過一百八十度角去觀看流星雨。找好地點，我們回來匆匆吃了晚飯，就直奔山坡而去。這晚正好是陰曆初十，月亮半圓，緩緩地從東山坡升起，星星也一顆顆淡淡地顯現在天空，正是所謂的月明星稀。

我們躲在車內避寒。從傍晚的六點一直到半夜十二點，月亮依然閃亮在西天。到凌晨兩點，月亮才隱退到地平線以下。流星從東北方向迸發，越過天頂，滑到西南和東南，閃亮如同一道道閃電、一道道銀劍，有時候一連幾顆，有時候幾分鐘一顆。每一顆流星爆發時出其不意，有的還伴隨著呼嘯聲，掠過天頂，在滑到天際時大放異彩。

第一晚，我們等待了十二個鐘頭，看到的流星不算多，只是接受了流星雨的第一次洗禮。12月14號才是雙子座流星雨最大量的夜晚，我們有了第一次的經驗，這次等到月亮快落時再出發，並找了一個平坦的開闊地，可以三百六十度地觀看流星雨。月亮還在西天時，一顆顆流星就爆發了，每小時一百五十顆流星，那是怎樣的一番景象。老張喊道：「比月亮還亮哪！快拍吧！我自小在這裡也沒看過。」深藍的夜空似穹廬，密密麻麻的星星裡突然迸發出一顆顆流星，有的黃色有的紅色，拖著長尾巴。如一道閃電，倏忽消失。

只有在星空下親眼看到流星劃過天空的短暫輝煌的一瞬，才能體會到，為什麼古時的人們對於星星無比崇拜，並由此而生星象學。以前看到《三國演義》裡描述，有人把孔明比喻成赤星，光芒有角。當看到赤星自東北方流於西南方，於是知道了孔明有病，大呼「孔明死」。中國自古就把人比喻為星辰，火流星代表一代嬌子之死。現在終於體會到古人為何對於星辰如此崇拜和對於宇宙如此敬畏。

一代一代人對於宇宙星空的好奇之心，沒有因為時間的流逝而減退，我們也不後悔等待了很長時間才看到流星雨的爆發。我們在野山坡上，光是要尋找觀星地點就跑了好幾個鐘頭。在沒有一個人的山坡上，車子開到山崖邊，夜裡只有打開暖氣才能抵禦風寒，只要一打開車門就一股冷氣鑽進來，下車停留不到一分鐘，就凍得小腿發木，兩手發抖。要不是朋友老張堅持了一整夜，我絕不可能一個人在山坡上看到如此動人的流星雨。但在看到流星雨之後，一切猶豫和一切磨難，彷彿一掃而空。

2021年隆冬時節的雙子座流星雨，給了我太大的震撼，於是在2022年夏天，英仙座流星雨爆發前夕，我來到了內蒙的古城，又一次領受了流星雨的洗禮。那幾天還不是流星雨大爆發的時候，但每晚都可以看到流星劃過天際。拖著藍色尾巴的流星和閃著紫紅色尾巴的流星，紛紛來了，如焰火噴發，如閃電掠過。流星轉瞬即逝，恰如人生。

每一個人就如同星塵，我們身上每一個原子都來自星塵，我們本身就是星塵。宇宙大爆炸的恒星碎片，凝聚而成地球。我們身體的每一原子的成分，都和那些碎片的成分一樣。我們生於星塵，歸於星塵。

生命如此短暫、如此無常，何不像流星一般燃燒出絢爛的光華呢？（寄自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