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別檸檬巧克力塔

離開原生家庭三十三年，在遠方繞了好大一圈，最後又回到當初極欲逃離的地方。但我真的沒想到，這一次的文化衝擊，竟不亞於十幾歲時離鄉背井討生活的時候。其實不光是我，家人也不知該如何對待我這位依靠寫作維生的天降奇兵吧？彼此都在衝擊中適應與學習。

家人對文學沒興趣，這我早已明白，不過事態比想像中嚴重許多，比方我媽，竟認為我只寫詩，沒寫過散文！我弟則是會開玩笑地跟小孩說：「作家就是靠唬爛維生。」或者我媽也會這麼說：「寫作就是加油添醋。」我每次聽到這樣的說法，一股火就上來了，在意識到之前，已經和家人爭論到面紅耳赤！

我寫作時最在意的是無限逼近自我的誠實，即使必須推翻過去的一切也在所不惜，我渴望剝除所有阻擋在真實之前的障礙物，一字一字追逼自己，不肯絲毫有所欺瞞與妥協。可是這樣的我，竟然被說是「唬爛」、「加油添醋」，我怎麼能接受呢！可是爭辯過幾次之後，我發覺家人無法理解我的怒氣，偶爾還是會重複類似的說法，於是我便放棄了。

起先是自我隔絕於孤寒峰頂搞自閉，認為無須強求家人們理解，但不久之後我領悟到——其實，這只是一種文字迷障而已，家人們完全沒有貶意——因為他們認為能靠唬爛維生也是需要某種超能力的，而在文字上加油添醋，對他們來說甚至可算是一種讚美：在他們極短暫與文字相處的求學過程中，受到的教育都是「作文需要華麗的修辭」，再加上愛開玩笑的天性（這方面我肯定是他們的血親），於是他們將此形容為「唬爛」與「加油添醋」，這不是他們的錯，當然為此而受傷的我也沒錯，只是，根本沒必要在意，因為我們使用的是不同的語言，居間的翻譯系統更是謬誤百出。

總之，我不再為此而崩潰了，最多就是說：「屁啦！」但我開始有意地將每一筆稿費、授權費、評審費等等的收入告訴我媽，當然不是為了誇耀——這點金額有什麼好誇耀的——而是想讓她安心一點，因為對她來說，所有事物都必須標價，才能明白價值何在。另一方面也是要強調：我還是有工作的。因為她老是有意無意地將我歸類於失業人口，顯然我的收入不能算是一份工作，而老人家對收入不穩定的焦慮，不時從她言行中流露出來，那焦慮甚至曾影響我，險些將我淹沒，讓我不禁一再喟嘆：社會這隻巨獸是如何地將人們馴養成向錢看的機器。

某天，我的好友開車來台南找我，那天我媽剛好住我這邊，我們也就一起聊天。朋友聰明幹練，有房有車，而且不像我總是灰撲撲的，她打扮得光鮮亮麗，看起來神采煥發，讓我媽打從心裡喜歡且佩服。慢慢地，我們發現我媽將話題聚焦於對她的百般讚美，以及對我的種種貶抑之上，話題愈來愈像一支又一支的利刃，朝著我飛來——我萬箭穿心——我想我的臉色應該已經從發綠開始轉黑了吧？但我那白目的娘仍一無所覺。我的朋友非常不好意思，她緊急攔下幾乎攔不住的我媽對她滿口的讚美，試圖強調我的優點，但這真的很難，好不容易她說出：「伯母不要這麼說，隱匿會寫詩，我不會寫詩啊！」

聽到這句話，我媽停歇三秒，從鼻孔深處哼出一口氣，大大地翻了一個白眼，嘴角輕蔑地撇到天邊去了：「哼，會寫詩……又沒什麼！」感覺「沒什麼」後面還有兩個字沒發出聲，但我和朋友都聽得一清二楚：「屁用」。當場我有如一個屁被排出，瞬間消失於空氣中……朋友對我投以萬分同情的眼光。

那天晚上，我痛哭了一場，我將自己導入最悲涼、最陰森的那座塔尖裡，以悲劇女主角之姿度過幾個自傷自憐的日子，之後，等到我終於願意面對時，我也清楚看見了這件事的真面目——其實事情再清楚也不過了，這只是母親對子女的愛，以她長期缺乏安全感而導致的焦慮呈現出來，如此而已——當然，還要加上我媽那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白目。

讓我試著將她沒說出口的話寫下來：「女兒的好朋友啊，你這麼聰明優秀又會賺錢，有車子有房子，還會玩股票，你要不要教一下我家的傻女兒？她什麼也沒有，窮到要被鬼抓去，就連一台腳踏車也是我淘汰不要給她的，真的是太可憐了。只會寫詩又不能賺錢，我好擔心她以後會餓死。如果我不在了，她該怎麼辦？」大概就是這樣。

後來有一次家族聚會，家族中的教育家妹妹提到教養小孩必須因材施教，要看重每個人的才華、鼓勵他們往有興趣的領域發揮……等等，我趁著這個話題，便將媽媽在我朋友面前嫌棄我的事情說出來。我講完家人們全都臉色大變，轉頭責怪我媽，接著我便尿遁了。

回座位時，我媽故作嘻皮笑臉地讚嘆道：「哎喲，我怎麼這麼棒啊！生的小孩每一個都這麼優秀，一個很會賺錢，一個很會教小孩，還有一個這麼會寫文章！」說完眾人取笑她一番，如此這件事也就過去了。

現在想來，我和我家人都很不容易，我們雖然是血親，但顯然來自不同星系，不僅文學，就連審美觀也相差十萬八千里，完全無法溝通。或許，天上有某個傢伙太無聊了，祂決定要找點樂子，所以將許多不同的人種放在同一個屋子裡。而我只希望能保持冷靜，從巴別塔中走出來、破解語言的迷障……不過，只要我媽說一句：「你的審美觀和大家都不同。」我就會像被按到按鈕一樣暴跳如雷：「拜託我本業可是學設計的，你這個穿大媽紫外套的人怎敢跟我提審美觀！」……我可以想像，這樣的我，一定給天上那傢伙帶來莫大的樂趣吧？真是太可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