曖曖內含光

它的線條柔和，質地細膩，削肩鼓腹，配上略短的瓶頸，給人安穩內斂的感覺。燈光下，它呈現凝重沉鬱的青色，隱隱透出如油脂似的瑩潤，色彩略似書窗外那一叢雨後的青竹，淡雅可親。這是台北故宮展出的北宋汝窯青瓷膽瓶。每次回台北都來去匆匆，但總要抽空到故宮看一看。即使如此，欣賞到汝窯青瓷的機會也是屈指可數，上次看到這只青瓷膽瓶大約是十年前了。

展廳中的瓷器品類眾多，就窯址來分，有汝、定、哥、鈞、龍泉、景德諸窯；就器類來分，有瓶、盞、碗、盆等。以南宋龍泉窯與北宋汝窯相較，龍泉窯瓷光澤碧綠，沒有汝窯瓷的含蓄內斂；以汝窯長頸瓶與汝窯膽瓶相比，長頸瓶又不及膽瓶的沉穩厚重。故於眾多展品中我最愛汝窯青瓷膽瓶。

一只南宋長頸瓶的說明附上宋人楊萬里的詩：「路旁野店兩三家，清曉無湯況有茶，道是渠儂不好事，青瓷瓶插紫薇花。」紫薇花插長頸瓶固然美，但插膽瓶中卻更顯嬌媚端莊。宋人生活雅致，連路旁野店也有品茶賞花的趣味。想到這裡，不免想像廳前有小几一架，紫薇一瓶，朝夕對晤，意遠忘憂的情境。

正在欣賞一對瓷瓶，忽然看到一位中學參訪團的老師指著一只膽瓶對學生們說：「汝窯青瓷代表北宋文人的思想，它沒有刻意雕飾的外觀，色彩沉鬱，造形含蓄自然，卻蘊含一種超越視覺的美感，這是一種難以言語形容的境界。」聽到老師這一番陳述，我不禁佇足聆聽。老師接著說：「這些瓷器上都有網狀裂紋，這是在燒製過程中必然產生的現象，除非在燈光下仔細看，否則並不易察覺。北宋文人多數遭遇貶謫的命運，若以汝窯青瓷比擬宋代文人的人生及精神境界，這些裂紋就象徵他們動盪漂泊的人生。他們唯有堅持如汝窯瓷般的理想，才能淡然處逆境中並創造輝煌的文化，這正是所謂的『曖曖內含光』。」

我想到北宋大文豪蘇東坡，他半生輾轉遷移，疲於奔命，於烏台詩案中幾乎遭到殺身之禍，後被貶到黃州。當時他以一代文壇領袖的地位，居然生計無著，幾乎到了數米為炊的地步，其狼狽可想而知。我記起了他在這段時間所創作的〈定風波〉：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陽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由於年齡及閱歷的增長，我現在回味這首詞較能體會其中的深意。蘇東坡面對磨難時曠達內斂，沉穩不懼，文學創作更上層樓，展現熠熠光輝。我盯著那只淡淡發光的汝窯膽瓶，彷彿蘇東坡一生的坎坷與光輝都凝聚在上面。

膽瓶靜靜地立在玻璃櫃裡，向人們展示它千年不變的美，它蘊含著北宋一代文人的精神內涵。汝窯膽瓶可以勵志，可以忘憂，更是書齋的清供良伴。我常想像書窗前有折枝梅花數枝斜插膽瓶中，泡好茶一壺，窗下展讀，悠閒自在的情景。

又有一批中學生進入展室參觀。他們很幸運，年紀輕輕就有機會欣賞這只膽瓶的美。也許他們還太年輕，不易體會它超越視覺的精神內涵。也許其中某些人將來在面對人生困境時，會想到這只汝窯青瓷膽瓶，會記起他們老師曾經說過的話。（寄自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