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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世寧的〈八駿圖〉

清.郎世寧的〈八駿圖〉。
清.郎世寧的〈八駿圖〉。

知識的求取過程,有時當然是需要刻意而為,兢兢業業。不過,原來最大的快樂卻是在無意之間的獲得。

2015年為了紀念經歷康熙、雍正、乾隆三朝的義大利耶穌會修士郎世寧(Giuseppe Castiglione, 1688-1766)來華三百年,故宮特意舉辦了一場展覽,以「神筆丹青——郎世寧來華三百年特展」為名,展出了許多難得一見的作品。我去了三次,每次都捨不得離開。還記得有一次是和內蒙古阿拉善盟的詩人恩克哈達坐在那幅大小與真馬相似的進貢名駒〈雪點鵰〉之前,久久無語。不是沒有感動,反而是覺得自己和面前這匹駿馬有許多感覺正在互相交換。這時候,年輕的恩克哈達忽然低聲告訴我:「我覺得這匹科爾沁的馬在向我說話,說牠想家。」

郎世寧的工筆寫生絕非只是表面的摹寫而已。技巧是必備的利器,可是畫家本身有一種超出常人的真誠和悲憫,因而使得他的寫生幾乎就是對觀察對象內在神韻的把握和再現。有時候不得不受困於古老中國某些固執的美學要求,但單純地只要畫馬或者畫花的時候,郎世寧的表現就完全不一樣了。

就像他畫的那張直幅的〈八駿圖〉(縱139.3公分,橫80.2公分,軸,絹本設色),也是如此。在2015年那時展出的現場我就特別喜歡。然後前兩天忽然想證明一件事,才把畫展時特別印製的厚達四百多頁的畫冊拿出來,翻到第37頁和之後的38、39兩頁的局部放大圖仔細端詳,不禁歡喜地笑了起來。不得了!郎世寧大師的寫生功夫實在太驚人了!李景章的追蹤攝影也太了不起了!讓我實實在在地上了一堂課。當然,還要感謝青格勒,讓我每年都可以去他的草原上觀察馬群,跟在牠們後面慢慢去搏感情。有時候那匹灰白色的杆子馬會賞臉與我合照,也肯讓我牽著牠走上一小段路……我從2014年夏天加入的這個「短期特訓班」是圓了我的夢想,可以多認識一下馬群的家庭生活,卻沒想到還給了我一種能力。如果故宮再展出郎世寧的這張〈八駿圖〉的話,原來在2015年11月的時候只知道畫面上有八匹「馬」的席慕蓉,現在或許可以為一起前去觀賞的朋友仔細解說了:

「請看,這八匹馬代表了各種不同的生命狀態,但是牠們彼此是在同一個家庭裡面。這個家庭裡的成員絕對有更多更多,不過郎世寧只抽樣展示而已。或許這樣的畫面構圖也可以成立,這八匹年歲性別各異的駿馬剛好是或坐或立地處於群體的邊緣。

先看畫面左方最後面只看見側身瘦骨嶙峋的是一匹老年騍馬,吸收營養的能力很差,應該已經有二十多歲,是遲暮的年齡。而被其他六匹馬環繞,處於構圖中心的是匹尚未成年的馬駒,一般稱為又多添了兩、三個月的「二歲馬」(出生十二個月後,即稱「二歲馬」)。牠的好奇心很強,又還離不開母親。

所以我猜想牠正注視著的那兩匹彼此互相摩頸摳癢又嬉戲的一白一赤的騍馬,其中之一可能是這匹胸前有花斑的馬駒的母親。至於這兩匹嬉戲中的騍馬,可能是閨密,但更可能是姊妹。同父異母,同年出生,從小就玩在一起。因此,三歲發情被父親趕出家門,嫁到另外一匹兒馬(即種馬)名下之後,兩姊妹也沒有分開,依然同出同進,依然延續著從童年就開始的親情和友愛。

(請注意,馬的倫理觀念極為強烈,嚴守近親絕不通婚的原則。所以這種天性使得家族的後代無論性格智慧體魄健康都保持絕佳狀態。)

這幅畫裡有八匹駿馬,我們已經介紹了一老一少,以及兩位出嫁了的女士。現在還剩下四位了。

首先,再讓我來介紹那兩匹在畫面的左側和畫面的右前方完全背對著我們的騍馬好嗎?左側的是匹黑鬃黑尾的棗騮馬,右前方的那匹是花斑馬,我為什麼如此確定牠們都是騍馬呢?是因為郎世寧大師已經以精確的線條標示出這兩位已是「孕婦」。馬的懷胎期是十個月多一些,受孕期從夏到秋,我想這段時期可能有許多差異。青格勒的騍馬多在四月初之時到六月中下崽(生產),我卻也在蒙古國親眼見到一匹騍馬生下了牠的孩子,而那天已是7月16日了。恐怕這裡面還有許多值得探討的知識吧。

至於胎兒的父親是誰?畫面上只剩最後兩匹馬了,剛好這兩匹馬都有馬伕在旁。一匹在後方,毛色可說是絕美!黑白兩色的鬃毛,身全黑而尾全白,四蹄又皆白,真是難得的絕色。我首先排除牠是兒馬(公馬)的可能,因為兒馬一般都不會供人騎乘。所以馬伕不可能給牠套上了馬籠頭,還將牠繫在樹旁。可是,牠也不是專供人役使,要走遠路或是還要去前線打仗的騸馬。因為,騸馬是另成一群,很少會進入由一匹兒馬來管理的家庭群體之中的。所以,牠是何人呢?唯一的答案就是:牠還是一匹騍馬,不過今年沒有懷孕。

(是的,不是每次在發情時都剛好可以受孕的。我知道的是騍馬的發情時間大概是一兩天左右,膘好的騍馬發情時間比較早,而一匹兒馬身強體壯之時,可以擁有二十匹到四十匹的騍馬,有時候恐怕還真的忙不過來吧?)因此,我猜想,這匹美麗的黑白兩色搭配得絕佳的馬兒還是一匹騍馬,還是妻妾的身分,剛好今年沒懷孕,所以可以騎乘一下。

是的,牧民出門不大會騎乘懷了孕的母馬,主要是心疼和感激。心疼是怕增加牠的負擔,感激是一匹騍馬二十幾年的一生裡,對牧民家庭的貢獻和幫助……但是一匹騍馬作為杆子馬的時候,又另當別論。騍馬敏銳聰慧,是最佳的杆子馬。所以要套馬之時,還是騍馬比騸馬要厲害多了。

那麼,這個馬群裡的一家之主到底是在何處?應該就只剩下畫面右方這匹白馬了吧?

我必須承認,我是到後來才發現牠的與眾不同。在這裡,郎世寧大師標示得非常含蓄和文雅。甚至我也不敢說我的判斷一定正確,因為和我在草原上觀察的不很相同。

但是,如果畫者已經很有心地在這幅〈八駿圖〉裡顯示出其中不同的生命狀態,他為什麼會讓這個家庭裡最重要的維護者「兒馬」反而成為缺席者呢?所以,我決定這匹白馬應該就是一家之主了!其實,一旦確定之後,也有了確定的理由。從構圖上看,這匹兒馬站在整個馬群的邊緣,是處於永遠的看守和護衛的狀態,眼神炯炯地注視著那兩匹在嬉戲中的牠的妻妾,也是完全合理並且貼近生活實況的畫面了。」

到此暫停吧。我人又沒真的在故宮,旁邊也沒有朋友,我只是一個人坐在燈下,對著一本畫冊上的〈八駿圖〉在自言自語罷了。想到的線索在腦子裡喋喋不休,記在本子上的所謂筆記也是沒完沒了,又快到午夜了,可以停止這一天的工作了嗎?這個午夜,可是2018年最後一個午夜了……

不過,再記一兩句吧,不提馬群的事了,是關於寫生者郎世寧。

除了有時受限於宮廷內的許多忌諱,以及受困於古老中國某些固執的美學要求,因而會出現一些呆板甚至呆滯的部分畫面之外。郎世寧的寫生,是真正的寫「生」。

他不單摹寫出生命的表面形象,有時也摹寫出生命內裡的澄明本質。就像這幅〈八駿圖》〉,更在八匹馬的身上摹寫出生命與外在世界中種種或隱或顯的牽連,包括那作為背景的柳樹樹葉的顏色也是有所指的。而這樣一位真摯又誠懇的寫生者,二十七歲(1715年)來到中國,七十八歲(1766年)逝世。五十一年的時間都在宮裡奉命作畫師,或者為各類作器各處宮闕建築作設計圖樣,這些都記載在清宮內務府造辦處的〈活計檔〉之中了。

因此有人會說,他原本希望到中國也能傳揚教義的,可惜被三個皇帝給耽誤了,宣教事業不見進展。對這種說法,我卻不以為然。

我相信應該有許多人和我想的一樣。用五十一年的時間來完成所有的這些工作。無論是被動還是主動,無論是勉力而為還是衷心喜悅,那信仰,卻是無所不在的。

是的,郎世寧的宣教事業正是因為這些留存到今日的「活計」裡的虔敬與真摯,才更讓我們相信,無論是以何種方式,無論是以何種材質,如果有人心中一直堅持著那最初始的美好渴盼,那麼,信仰的生成和綿延,應該是無所不在的。

註:李景章先生是出生在蒙古克什克騰旗的攝影家,青格勒則是當地草原上的牧馬人,我們三人從2014年夏天就開始合作,想要出一本關於蒙古馬的書。由於我的工作進度緩慢,又加上疫情的阻隔,此刻還在進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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