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餐館打工體驗(下)

廚房裡有兩位大廚和一個燒烤廚師,一位大廚是三十五歲左右,肥頭大耳,大腹便便;另一位五十多歲的大廚,精瘦得像墨西哥亡靈節上的一副骷髏架,頭髮像乾枯的稻草蓬亂地堆在頭上,更詭異的是有束長的亂髮裡糾纏著一個小小的土色方塊,好像是非洲人繫在腰帶上的吉祥物,具有辟邪的作用。
大廚就是廚房的司令,他們隨時都會對幫廚和洗碗工發出各種命令。不像中國餐館,大廚炒完菜後鐵鍋就在爐灶的水龍頭上沖洗一下,而印度餐用各色香料醬汁炒菜後需要洗碗工拿去完全清洗,墨西哥洗碗工就成了廚房裡最苦最累的一位了,不停地洗沉重的大盆大鐵鍋,還不停地被叫著搬動煮米或土豆的大鍋或滾燙的醬汁大盆。印度菜的醬汁特別多,紅色,黃色,橘紅的,深綠的,那一桶桶一盆盆五顏六色的醬汁,看上去好像是畫室裡的顏料。看著那墨西哥小夥子艱辛地勞作,我就感受到人生的沉重。
我除了切菜切肉,黑胖廚師有時也會支使我從冷庫裡幫他取雞塊乳酪等各種他炒菜需要的各種原料,我就像個勤勞的螞蟻不斷地從冷庫到火爐邊一點一點地幫他搬運食品。即使餐廳裡空空無人點菜時,大廚們站在那裡閒得聊天,幫廚的在一邊依然像忙碌的蜜蜂。
就在我第一天額頭上出現紅緹卡的那天晚上七點左右,經理叫我們這些幫廚的人對廚房做徹底大掃除,因為第二天有管理部門的人來檢查衛生(不明白為什麼這種檢查會事先通知)。除了擦洗廚房內所有的冰箱、檯面、爐灶外,我和DIDI被經理派到冷庫清理裡面貨架上的污垢。DIDI一身的肥肉,她很怕熱,總喜歡跑到冷庫中取貨涼快一下,而我怕冷,沒有多少脂肪來抵禦寒冷,於是,我穿上跑步用的運動外套,跟著DIDI進入冷庫,與那些存放的生熟食品一樣,遭受著製冷機吹出的西伯利亞般冷風,擦洗著鐵架上多年來未清理的污垢和清潔地面。
晚上八點,我已經筋疲力盡,抽空去上廁所,走得太快,一不小心,腳底一滑,一下摔倒在地。原來因清潔污垢,地上落有很多油水,廚房地面成為冰面一樣滑溜。此刻我的心情完全是烏雲,這大概是緹卡帶給我的「運氣」了。
隨後的早上,一上班DIDI看到我額頭上光光的,問我「緹卡?緹卡?」我不能跟她說第一天額頭上的緹卡就讓我摔了一跤,不僅沒有帶來運氣反而霉運,我只好從包裡取出來,打開盒子拿一個出來貼在額頭上。她開心地看著我友善地笑了,我再一看盒中,大約還有幾十個呢,看來,足夠我在這裡打工的日子裡每天貼上一個了。隨後的日子裡,只要我進入餐館,第一件事就是拿出緹卡貼在我的額頭上,每天都呼喚尼泊爾的神來賜福於我。我原本想在美國深入地體驗美國西部牛仔生活,找一個廣袤荒野的西部農場去馬廄掃馬糞、給馬餵乾草等等,結果一匹馬也沒看到,反而成為一個頭上每天貼著緹卡的尼泊爾婦女。
火爐上的大鍋熬的番茄醬如洶湧的紅色波濤在翻滾,薩莫薩餃子在滾熱的油鍋如魚般跳躍,平鍋裡黃色的咖喱醬菜發出吱吱響聲,我的手在切菜,在給土豆剝皮,不停重複地做著這些不需要大腦的機械手工活,開始尋找自己來到這個小印度餐館的意義了:一、體驗美國下層社會人的艱辛勞工生活;二、為自己掙點數月在外長途旅行的費用;三、餵飽美國人走入這餐館時飢餓的胃,讓他們品嘗東方的美食。
生活有許多不同層次,難道我需要以折磨自己的肉體來體驗「美國生活」、來挑戰自己吃苦耐勞的能力?誰不想去體驗美國好萊塢演員明星的生活?只可惜我沒有那種機會,我只想有個短暫的工作,說走就走。再說,除了體力勞累,精神上卻很輕鬆,廚房內常充斥著歡快的音樂和笑聲,這讓我感到一種異域風情,DIDI及其他的同事都很友善,沒人對我訓斥即使我不會做。
黑胖廚師的老婆在印度,他展示給我看他在印度的婚禮的視頻,他看上去像個童話中的印度王子,穿戴華麗的印度傳統服飾,他美麗的妻子打扮像個有錢的貴夫人,可能在印度他的同胞和朋友眼中,他就是一個有錢的王子,因為他在美國掙「大錢」,他一個月的工資扣稅後據說也是三千多美元以上。可實際上,他在美國只是一個「灶爐王子」,每天的生活就是上班下班或躺在床上玩手機,因為他要節約在美國掙的每一分錢以此來維持他妻子和家人在印度的「富人」生活。在美國他唯一娛樂就是拍視頻放到抖音上,看有多少人去點讚。廚房的一些人都成為他的演員,我也曾參與這位寶萊塢廚房導演拍的一個小視頻。午餐休息時他們把紅色佐料當作鮮血塗在工作服上,我則扮演那個在電梯忽然碰上一身血的人而被嚇住的人。之後他對我說有很多人點讚,還把我的「演技」誇獎了一番。另一個瘦子印度燒烤廚師會把他在印度的漂亮女朋友的照片給我看,據說是什麼大學生,他非常滿足地聽到我發出讚美聲。
相比之下,我的朋友芳在加拿大的中國餐館打工,精神和肉體都遭受摧殘。芳原在國內大學當報刊編輯,退休後去加拿大陪女兒讀大學。出於掙點生活補貼的目的,去一家中國餃子館包餃子。餃子館的老闆娘原是東北下崗工,初中文化,二十一世紀初移民到加拿大,一分一釐地積聚用血汗換取的財富開了這家餃子館。芳與另外兩個來應聘包餃子的都是原來在國內有一定社會地位、有高等學歷的人,她們一起學包餃子,一天站八、九個小時。因為她們都不懂英文,無法在別處找到適合的工作,只好屈尊於那位初中文化的老闆娘領導之下。
而老闆娘對雇員包的餃子百般挑剔:「太圓,太方,過平扁了,料用多了。」「把充電的手機拿開,這要浪費我多少電呀!」並對她們隨意訓斥。一個包餃子的簡單手工活,在國內只有那些沒有受過多少教育,農村進城的打工妹去做的事,而在加拿大這個小餃子館,竟然有幾個高等學歷人競爭上崗,說起來不可思議但又滑稽好笑。這在國內匪夷所思的事,在國外要習以為常。芳無奈地對我說:「我明白了,人生中沒有絕對不可以去做的事。」
在印度餐館辛苦了一個半月後,我辭職去加拿大旅行。拎行李上飛機時,我發現印度餐館那一筐筐的青菜和一盆盆的醬汁使我的胳膊得變強壯了,我能夠輕鬆地拎著行李包上飛機的階梯,收穫真不小呀。
(下)(寄自義大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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