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泡菜解壓

父親是四川人，打從我有記憶以來，家裡就有個泡菜罎子，放在廚房的一角。我每天放學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掀開罎子吸一大口氣，迫不及待讓醉人的酸辣味沁入肺腑，把繁重課業的壓力全都祛除，然後撈出幾片蘿蔔和白菜葉子吃，讓整天被壓得扭曲不成形的三魂七魄、五臟六腑都放鬆舒暢。我從小就不愛吃東西，但吃起泡菜來卻津津有味、欲罷不能。母親說我小時候胖嘟嘟的，漸長越來越瘦，都是因為常偷吃泡菜的關係。但我還是冥頑不靈，每天放學，趁家人還沒回來時，獨自大快朵頤一番。吃泡菜是我從小到大的解壓祕方。

當年眷村裡有位四川媽媽，很會做泡菜。她把大芥菜的肥碩莖部，切成一塊塊，拌上特製的辣椒油，裝成一袋袋出售，我們稱之為「板板菜」，非常受歡迎。外地的親友來訪，也必買幾袋回去。我經常被使喚去買，走進那戶人家，就聞到滿屋子濃郁的泡菜味，唾液立即分泌不停，得不斷嚥口水，才不致狼狽地流出來。只見那位滿面紅光的老闆娘，坐在偌大的盆邊用辣椒油攪拌板板菜，我蹲在旁邊看羨慕不已。看著她爽快利落的動作，聽她用親切的四川話跟人聊天，她不戴口罩、手套，也不怕我蹲在旁邊弄髒那一大盆泡菜。那時候沒講究那麼多，大家竟然也「不乾不淨，吃了沒病」。

我長大離家之後，四處漂泊，離開了爸媽的泡菜罎子，好像也就失去了根。繁忙的生活不得不把我從小到大的解壓祕方抛諸腦後，它的味道也早已淡忘。直到母親在世的最後幾年，我常去她家吃她做的四川泡菜，兒時的回憶立刻全湧上心頭，我興奮地向她詢問製作方法，回家也如法泡製一番──首先把要泡的菜洗淨，例如豇豆、白蘿蔔、紅蘿蔔、黃瓜、大白菜、大芥菜等，瀝乾水分，切成條狀或塊狀；朝天椒洗淨，瀝乾水分；生薑去皮切片；蒜頭剝好；將菜上灑鹽，放置二十四小時後，把醃過的菜裝入玻璃罐中，將花椒、大料、生薑、蒜頭也放入罐内；加入冷開水漫過菜，放點冰糖，倒點白酒，罐子蓋緊，約一周後即可食用，然後把罐子放入冰箱，否則泡菜會越來越酸。蔬菜一定要先醃過再放入罐内泡，要不然會變軟，就不清脆爽口了。

外甥進入中年以後，非常想念外公的泡菜，但現在外公外婆都不在了。他從小生長在美國的廣東太太，沒機會吃過外公親手做的泡菜，不知道那個味道是什麼樣，但愛夫心切的她，特別上網去查四川泡菜的食譜，還買了罎子、金門高粱、花椒、大料等等。親友們去他家聚餐時，就是泡菜成品試吃會。可惜年代久遠，大家的味蕾記憶都不行了，他家的泡菜罎子後來也被打入地下室冷宮了。

相傳四川老鄉蘇東坡也酷愛泡菜。當年他生活窘迫的時候，每餐就是白湯一盞、一碟泡白蘿蔔、一碗白米飯。現在我也常吃。在一口一口泡菜中，細細回味我過往人生中的酸甜苦辣，珍惜感恩造物主所賜的一切。返老還童，泡菜又成了我的解壓祕方。（寄自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