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樂地活，了斷地走——莊因模式

莊因，在家行二，人稱莊二爺。

莊因的父親是故宮博物院前副院長、當年護送中華寶物來台的莊嚴先生，育有四子。老大莊申是香港大學藝術系創辦人。老二莊因，史丹福大學執教中文的作家、書法家。老三莊喆，現代畫家，夫人馬浩，陶藝家。老四莊靈，攝影家，夫人陳夏生，當代「中國結」創始者。莊家一門全是文藝人士。

我沒見過莊申，最早結識的是老四莊靈，他是老三台時代台視攝影記者，我是華視新聞主播，我們常在採訪場合會面。1970年日本大阪萬國博覽會，莊靈負責中華民國館攝影，我代表中廣公司去轉播開幕典禮。

可愛的消息傳來，我的未婚妻夏祖麗的姊姊夏祖美，將在美國結婚，如意郎君竟是莊靈的二哥莊因。於是1970年12月中旬，莊因夏祖美在舊金山灣區，我和祖麗在台北，雙雙組成家庭。婚姻事非偶然，同年同月卻是巧合，敬仰的岳父母夏承楹先生（何凡）、林海音女士，當時接電話時須先分清楚，是哪個女兒的親友打來的。

莊因大我八歲，我和莊因有許多巧合之處，頗為有趣。我們都是出自前北平（北京）的家庭，都念過法律。莊因先念台大法律系，後轉中文系，我在政大法律系念到畢業。兩人的工作，莊因教了一生中文，我的第一個工作是淡江中學高中國文老師。更有趣的，我們先後都在美國史丹福大學設在台大的語文中心教過美國人中文，後來兩人更是都遠赴南半球澳洲墨爾本。莊因在墨爾本大學教了一年中文，轉到史丹福大學直到退休；我是辭去十五年華視新聞工作，轉往澳洲任聯邦媒體新聞主編，直到退休。當然，迎娶夏家姊妹花成為連襟，是最重要巧合。

人們對莊因的印象最深的是書法。莊老太爺莊嚴以承襲宋徽宗瘦金體稱世，傲骨挺立，莊因的字飛舞揮灑，如其人其文。初見其字，是在未來的岳母所創辦的純文學出版社，辦公室牆上懸著五尺見方巨大裱框，是莊因寫的〈赤壁賦〉，五百餘字中楷。原本是白紙黑字，框內裱的卻是黑紙白字。這兩種版本，後來還在別的地方看見。莊因的加州山景城寓所客廳，也是掛的黑紙白字〈赤壁賦〉。

莊因喜歡〈赤壁賦〉，只因「泛舟遊於赤壁之下……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是他的情趣；而「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是莊因所好；從「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到「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可說莊因的胸懷明志；結尾「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則是莊因所祈求。書寫〈赤壁賦〉者眾，史上名家如文徵明、趙孟頫。有人以之相比莊因，我不以為然，莊因寫〈赤壁賦〉不是要和誰比書法，是喜歡內容，亂世中尋求寧靜的歸宿。他寫〈赤壁賦〉時，距今約五十年前，近四十歲，正值盛年，是體力、手勁、定力的鼎盛時期，下筆美，也可見他青年有志。

莊因為另一連襟鍾建安夏祖葳夫婦，賀新居寫的打油詩，最能反映他的思緒志節：「大千處處可為家，隨緣何須著袈裟，老去域外談妖鬼，閒來燈下畫鴉蛇。無寵不驚輕似燕，多情枉恨亂如麻，飲酒啖蟹行吾樂，消食化氣有苦茶。」這是個橫幅直書的大楷，寫於五十歲前後。文中「無寵不驚」是他最愛寫的四字，足以表明氣節。我問他「鴉蛇」是否應為「蛇鴉」以押韻，他說，古詩蛇讀「ㄕㄞ」的二聲，已經押韻了。而「飲酒啖蟹」是莊二爺最愛，他的山景城寓所遂名為「酒蟹居」，掛在進門玄關。莊鍾二府相距近，走得也近。我自澳洲退休後，全家也搬來灣區聖荷西，三家時常往來。夏家三姊妹的大哥夏祖焯，住在東北灣歐琳達，車程一小時半，大家有時移師北上祖焯的山居聚會。

因為不忮不求，所以能「行吾樂」。因為不計寵愛，所以「輕似燕」。這是莊因的人生觀，生活模式，人生哲理。不論他選的古人抒發感情名句，或自寫打油詩句，可以看出莊因淡泊明志，瀟灑以對，調侃而過，小節不存於心的性情中人特性。性情中人有個性，快人快語的莊因偶爾也會發抒性情，但來得急，去得快，對方還沒體會其意，性情已過，煙消雲散。兒子莊誠在鳳凰城工作，成家立業，與媳婦李康扶養兩個可愛女兒，莊因和祖美二老在灣區相濡以沫，作息扶持。祖美十幾年前就為莊因計畫醫療、財務和未來，尋找老了去哪家長照。莊因大祖美十二歲，兩人都屬雞，「雞窩」二字遂高掛其堂上。

加州時間2022年12月13日深夜11:02，莊因在復健醫院去世，享壽八十九歲。事後的照片，當天莊因氣色很好，雖然臥病在床，仍在吃醫院食物，大家說莊因走前沒有痛苦。我認為，莊因以無寵不驚看待人世，離開時對人對己也把痛苦減到最低，盡量少驚動。正如俄國小說家索忍尼辛在小說《癌症病房》中寫道：「這些老人安詳地離開人間，就像要搬到另一棟新居去一樣。」快樂地活，了斷地走，是莊因的一生寫照。

莊因火化後存放山景城隔鄰Palo Alto墓園，那兒有他幾個老友，還有莊因為他們題的字，蘋果創辦人賈伯斯也在這兒相伴。大千處處可為家，莊因一定心安於祖美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