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難忘的文學遠征

對很多人來說,2022年依舊是封閉之年,大瘟疫還未結束,戰火更在瀰漫,但我心裡卻渴望著遠行,渴望著與文友見面。過了春節,倉促中策畫了一場歐美新移民作家的國際筆會,目標:法蘭西!
啟程是在五月五日,恍恍惚惚地趕往機場,連自己都不太相信這是要去法國,直到看見登機門口的巴黎標誌。
走出戴高樂機場,眼前的巴黎只是筆會的序曲。來接我們的是一個甜甜的大陸小女生,這姑娘到巴黎才一年,還在讀書,卻經營著一家民宿。後來的故事告訴我,真是多虧了這個嘴角彎彎的甜小妹,每天幫我們化險為夷。
又一次看見塞納河,想起第一次看見她,激動得眼淚流出來,如今再看那河水卻如此稀鬆平常。是我心腸硬了?還是塞納河老了?隨行的甜小妹說:「巴黎的風景其實很尋常,不尋常的是人和他們的故事。」說著,她讓我仰頭看巴黎街頭的路燈,告訴我這可是世界上最早安裝路燈的城市,十七世紀的巴黎就被譽為「光之城」。我自然明白,這何止是路燈,這是法蘭西的啟蒙之光。
此行巴黎,約好了只看「文學」。甜小妹首先帶我們去看先賢祠,外面熙熙攘攘,進去肅穆悲壯,法蘭西的心臟都埋在這裡。腳步輕柔地走進了一座墓室,右邊是左拉,左邊是雨果,中間是大仲馬!這個場景真把我驚到了,想想這裡晚上可是熱鬧:左拉在抨擊雨果的浪漫主義,雨果鄙視左拉的自然主義,大仲馬肯定會加入三人的決戰。想著想著,眼前的墓室忽然群星閃耀,亮得人睜不開眼。
甜小妹繼續帶我們闊步登高,走到巴黎城邊的一個小坡,她往下一指說:下面是巴爾札克的家。順著坡度往下看,老巴的家竟如此隱蔽,門框都染成樹木的綠色,讓我不得不懷疑他住在這裡是為了躲債。就是在這個「綠色的小島」裡,巴爾札克完成了《人間喜劇》的最後一部分原稿,屋子裡還是當年的陳設,感覺到處都留存著他的手印。這裡存放的最珍貴的寶物是根據巴爾札克的小說留下的漫畫像和人物雕像,還有書桌上的咖啡壺和小暖爐。為了還債,巴爾札克曾經在這裡每天寫作十二個小時,這個自幼清貧的才子,一輩子為錢所累,如果不是巨大的經濟壓力,他的文學成就一定會更高。
下午轉去孚日廣場的雨果故居。當年來巴黎,硬是沒能進去,只在門口喝了三杯苦悶的咖啡。如今那咖啡館還在,真是恍若隔世。這次終於登樓入室,展廳內富麗又堂皇,仰望著走廊上雨果的畫像,我卻聞到了一股苦澀的蒼涼感,不禁想起雨果最愛的長女萊奧波爾迪娜,剛剛新婚就與夫婿雙雙溺死在塞納河。雨果深愛的女演員朱麗葉.德魯埃,苦心相守五十年,卻最終未能給她名分。雨果的生命裡有很多失敗,也充滿了成功,他曾被法國驅逐出境,又被法國禮迎回國。我的感動是看到那餐廳裡滿屋的中國骨董,在梅蘭竹菊的東方情調裡,雨果的腦子裡卻都是窮苦人的故事。
巴黎的人文好景多藏在深處,需費力去找。那天去拉雪茲公墓,裡面埋的名人真多,我幾乎要走不動,甜小妹努力揮手:「蕭邦快到了!」大有不到長城非好漢的意思。我大汗淋漓又走不動了,甜小妹說:「巴爾札克就在不遠!」見了巴爾札克,後面還有莫里哀。
巴黎的夜晚不容錯過,那日鬼使神差,竟然遊到了總統府愛麗舍宮的門前。沒想到只有兩層高,正在失望時,發現周圍布滿了荷槍實彈的士兵,回頭一瞥,黑影處都是員警,目光都射在我們身上。我們也不怕,還呼叫旁邊的員警幫忙照張合影,員警同志也是站得乏味,開心地給我們拍照。
告別了員警,立馬放鬆了警惕,回到了寬闊的大街上。我和奧地利作家安靜正勾肩搭背地說話,忽然在我倆之間靠上來一團黑影,然後就有一隻手快速地伸進了我的挎包裡,身體的本能讓我一拳打開那隻手,並大喊一聲:「你要幹什麼?」估計是我的聲音太洪亮,那小偷嚇得趕緊舉起雙手,意思是沒偷到我的東西!我朝後一看,她還有好幾個同夥,但我的同夥更多,這次的經驗告訴我,在巴黎遊逛一定要抱團成夥。
一驚一乍的巴黎序曲即將結束,南法筆會的重頭戲就要到來,卻沒想到,一個壞消息傳來:去南法的火車鬧罷工了!
引領我們的甜小妹踮著腳尖在人群中打探,這法國人愛罷工,沒想到這次偏偏是我們的火車班次罷工!我心裡滾過千萬匹馬,臉上卻是興奮的笑容,因為南下開會的幾路文友此刻就在火車站會師。沮喪的心情並沒影響我們初次見面的相擁,大家都拍著對方的後背,說「沒關係!」
很快,我們這群熱鍋上的螞蟻就看見了曙光,成功地改簽到了第二天早晨的第一班火車。
這班直達的火車,中午就開到了南法的納博訥(NARBONNE)。趕緊下車,我們九個女同胞在路邊站成一排,不知所措。因為改變了到達的日期,原定來接我們的藍窗民宿主人正引領著先期到達的文友們在酒莊品酒,電話裡叫我們自己找交通工具。
眼前的這個南法小城此刻靜若處子,根本看不到出租車。那一刻,我心情凝重,揮動拳頭鼓勵大家:「姑娘們,我們既然能從巴黎來到納博訥,就一定能從這個車站到達酒莊!」女作家們立即分成了小組,有看行李的,有去找車的,我的任務就是負責吆喝。
遠遠地,我看見比利時的謝姓作家正在前方與一老外談得火熱。等她走回來,我還以為找到了人幫忙,結果她面色紅潤地大聲說:「你們知道嗎?那個老外是越南老兵,我們有好多共同語言,他讓我吃住到他家,還能再帶三個女伴。」我聽了差點昏倒。正在哭笑不得之際,車子終於找到了,一個九人座的大麵包車,把我們都塞了進去。
轉眼之間,美麗的米迪運河出現在眼前。找到酒莊的瞬間,我們的表情就如同前來參加婚禮的伴娘。我暢飲了三杯酒,吃了三個大包子,南法的故事似乎苦盡甘來。
翌日一早,氣色優雅的男女作家們都早早下樓,等到九點時分,一個不幸的消息傳來:早先預定的大巴因為一個小失誤被人家取消了。幸好天無絕人之路,來參加筆會的各路文友中竟有幾輛車同行,只好臨時讓大家自由結伴,剩下的人馬由藍窗民宿的小巴來解決。
原本計畫的大巴浩蕩行,如今變成了小股的游擊隊。更不可思議的是每支隊伍都有自己的行走路線。於是乎,各路人馬看到的風景竟然大不相同,搞得有人開心有人愁。
話說那日參觀完Fontfroide修道院,藍窗的梁主人開著小巴來接我們。他下車時忘了拉煞車閘。我是第一個上車,發現這輛沒有司機的車子竟然朝著停車場的小坡慢慢溜了下去,天吶,撞上去可是不得了!說時遲那時快,在我的驚呼中,只見梁先生一個箭步衝上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煞車閘拉上,與此同時,我看見了一把年紀的德國翻譯家朱老師正用他年邁的身軀抵住了車身,那一刻,儼然就是英雄捨身的壯烈身影。
步步驚心的文學筆會感覺就是刀尖上的舞蹈,每日搖曳多姿,卻總是險中求勝。要說最難忘的,還是那天去機場接嚴歌苓,她是本屆影視文學大獎賽的第一名得主。
近年旅居歐洲的嚴歌苓忙中偷閒,從南歐的旅行途中特別趕來參加筆會。當日晴空萬里,藍窗民宿的門前車馬喧囂,負責會務的梁主人搞得手忙腳亂。為了晚上的歡迎晚宴,他還跑到集鎮上買了些魚,搞得小巴車門一開,魚腥味飄散。考慮到去機場的路不短,擔心梁先生握不穩方向盤,臨時請了一位溫柔的女性掌舵。再為了鄭重,又叫上了嚴歌苓的老友范遷先生相伴前往。
為了減少車裡的魚腥味,我們開著車窗一路在高速上飛馳。接到了嚴歌苓,車子在回程路上飄搖,她急問,大熱的天為什麼不關窗?我說怕魚腥,歌苓笑到前仰。更要命的是,車子一路跌宕起伏,在震顫搖晃中,歌苓聽到了車子的後護板發出砰砰的響聲,梁先生說是因為車子早上被撞到,後護板掉在了外面,還來不及修。我的心裡真是五味雜陳,歌苓估計也是第一次坐這樣的「飄車」,耳畔風聲呼嘯,鐵板咣咣地敲打著節奏,這樣的情景真的要終生難忘了。
那夜的高潮是與當地的法國人登台聯歡。走進斑駁的南法鄉村市政廳,燈光五色斑斕。文友們準備的節目超級驚豔,簡直就是令人著迷的魔幻現場,那些平日裡悶頭拿筆的作家們忽然搖身變了模樣,從獨唱到合唱,從獨舞到雙人舞,還有肚皮舞,儼然就是藝術才華的選秀現場!這意外的歌舞爭豔,看得法國人驚呆,看得我濕了雙眼。
文友們都知道嚴歌苓從小學舞蹈,看過她那麼多小說,卻沒有看過她當面跳舞。歌苓是個熱血之人,毫不猶豫地答應登台獻舞。我們幾個伴唱先是練了一曲〈鴻雁〉,到跟前才知道她是要跳〈天邊〉。我怕歌曲太長,在後台悄悄囑咐她等我們唱完了第一段再上場,結果是我們還未開唱,她就從舞台的側面飄到了台上,全場的目光都凝聚了,沒有人聽我們唱那美妙的歌詞,只是看到一個深情旋轉的舞魂。那一刻,看著嚴歌苓輕盈纏綿的身影,我卻在想,她是用怎樣的潛能沉靜地寫出了《陸犯焉識》等十幾部長篇小說。
盛宴終要結束,到了說再見的時候,日前的一驚一乍忽然都變成了依依難捨。我穿上新買的碎花裙,舉起告別的酒杯,為大家唱一曲〈最後一夜〉,我的聲音沙啞,聽的人卻淚眼婆娑。歐美文友的南法相聚,是一次疫情時代的文學遠征,也是在笑聲裡化解的繞指柔。(寄自德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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