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的大板刀(下)

華人的傳統的廚房,大概都有一把大板刀,沒有用過,很難知道它的妙用。
我常常在廚房看母親做菜,對這把鋼刀印象深刻。回憶裡,這把鋼刀,長方形,長度大約像手掌,寬度也有四指寬,拿在手裡有點沉。
這把刀,拿在母親手裡,卻很俐落。
我喜歡看她用這把刀「片」豆乾。
「片」這個動詞,現在很少聽到了。
用手壓著大豆乾,從橫剖面下刀,把豆乾片成薄薄一片一片。左手壓著的力度,配合著右手片進去的力量,恰到好處,才能片出極薄的豆乾片。一塊老豆乾,大概可以片成六、七片,薄得像紙。再一片一片疊起,切細絲。
在旁邊看,覺得是精緻而且賞心悅目的手工。
後來看美術系學生練習白描,臨摹宋代李公麟的〈五馬圖〉,「鳳頭驄」馬鬃,細如髮絲,一條一條毛筆細線,有條不紊,我就想到母親用那把刀切豆乾絲。
呼吸不均勻,切不成細豆乾絲,呼吸不均勻,也畫不出李公麟。畫畫、做菜,都是要氣定神閒,看到畫得胡亂的臨摹稿,毛毛躁躁,我就想還是應該進廚房,從基本刀工開始。
現代廚房廚具其實有很容易刨絲或製作各種菜餚的方便刀具。
但是,手工乾絲不一樣,口感不一樣,入味也不一樣。
從小沒有吃過手工乾絲,無法分辨,就像機器麵條,和手工擀成麵條不同。吃不出來,也就很難知道李公麟〈五馬圖〉好在哪裡。
台北有兩家我佩服的手工,一是細切豆腐絲,手工細切,拌一點甘露醬油,美味無窮。
另一家日本料理小店,掬月亭,在新北投,主廚手工細切山藥麵,先片成薄如紙的透明薄片,再切細絲,細如髮絲,拌一點芥末、細蔥、柴魚醬油,滋味也是讓人難忘。菜單上沒有這道菜,平日閒暇,才有機會看主廚高先生手藝。
刀工是職人的基礎,在廚房打下手,要好幾年練刀工。有點像達文西,在老師工坊做學徒,洗筆開始,慢慢到打底,勾輪廓,上色。達文西三年後在老師的畫作旁一個角落畫了一名天使。現在大眾去翡冷翠,在那張畫前,就只看那小小一個角落。
你看那個角落,就知道這個人可以切出細如髮絲的山藥麵或豆腐絲。
那把大板刀神奇,可以片出豆乾細絲細線,像《牡丹亭》裡杜麗娘情慾纏綿時唱的「裊晴絲,吹來閒庭院,搖漾春如線──」
奇怪的是,這切出萬般柔情細線的大板刀,也可以忽然翻個面,氣壯山河,在砧板上拍薑拍蒜,大刀闊斧,像《三國演義》裡的青龍偃月刀,三通鼓聲,就要取敵人上將首級。
我母親一面做菜,一面跟我說《封神榜》《三國演義》《七俠五義》,都是手起刀落,沒有含糊,沒有拖泥帶水的扭扭捏捏。
拍薑拍蒜,刀起刀落,杜麗娘是不行的,還是要黃天霸。
母親在廚房,有時候是杜麗娘,有時候真是黃天霸。
我最喜歡看她拍蒜、拍薑、拍黃瓜,三兩下,外面不見損傷,內裡已經軟爛。我拍過一次,學母親架式,「黃天霸」,一刀拍下,滿地碎屑,薑蒜亂飛,趴在地上找,找了老半天才找全。
母親一旁大笑,教我說要用「內力」,不能硬拍。
我又想到武俠小說,高手內功,一掌下去,毫髮無傷,裡面五臟六腑都打爛了。
後來慢慢體會,也能約略用內力拍蒜拍薑。薑蒜紋風不動,裡面汁液滲透,氣味嗆鼻。薑蒜不拍,純靠切,汁液不迸發,就是沒有這嗆鼻辛辣氣味。
母親常做麵食,包水餃、包子、做菜盒子,都要剁肉。
絞肉機沒有出來之前,硬是一刀一刀在砧板上剁出細肉。有了絞肉機,起初偷懶,直接用絞肉。很快發現,絞肉和手工剁出來的肉餡兒,還是不一樣。
做獅子頭,剁肉更是基本功,在砧板上細切之後要「剁」,「剁」要利用刀的重量,有點像拍蒜,把肉內在的肌理重組。肉的肌理一次一次「剁」,翻來覆去,肉餡兒才能鬆。母親的獅子頭,加切碎的荸薺、豆腐,用蒸的,再下進湯鍋,浮在煮爛的白菜高湯中,細嫩入味,鬆軟,不油膩。這是功夫菜,刀工加火候,不急躁,不喧譁。餐廳很難這樣講究細節,我已經好久不在外面吃獅子頭了。
「剁」這個動詞,近來也少用了。肉餡兒不「剁」,乾絲不「片」,都是因為有了機器。凡爾賽宮,一直進步,人的手工越來越遲鈍。
我很讚嘆凡爾賽宮廚房的各式各樣的刀具,但是,母親一把大板刀,好像做得到以一當十。
太相信工具改良進步,是不是忽視了自己手的可能?
跟著母親在廚房,學到很多。沒有母親那樣的手工,但是,切一盤自己滷的牛腱,燉得很爛了,手握著,細切成片,筋肉肌理透明,擺盤時像一朵花,還是因為手工的學習。
母親的大板刀好用,我剛去巴黎,沒有帶這樣的刀,無法「片」豆乾,無法「剁」餡兒,切完菜,無法把刀橫過來當鏟子,才忽然發現那一把刀的「多功能」。
母親其實不那麼看重刀工。她常說「刀工」是基本功,在廚房打下手,就從刀工開始。她在料理上重視的是「火候」。她說「火候」需要時間,不能領悟時間,「火候」就拿捏不好。
「火候」其實已經不只是做菜了,文學藝術上,常常用到「火候」兩字,做人處事,也講「火候」,「火候」是分寸拿捏,不溫不火,不一次一次鍛鍊,很難「爐火純青」。
然而,我還是懷念母親的刀工,她在簡陋的廚房裡,用一把大板刀,完成各式各樣千變萬化的料理。
那個年代,講究圓,尤其過年,「圓」是「圓滿」,獅子頭圓,珍珠丸子圓,元宵圓,都合理,我看到她用大板刀蘿蔔切塊,再用小水果刀,削成圓球,就覺得這對「圓」的執著不可思議。
小水果刀也可以做黃瓜卷,把小黃瓜切成段,大約拇指長,把黃瓜段橫過來,用小刀從外皮旋進去,一面旋,一面轉,轉到中心內瓤,把瓤抽出來,用醋醬油糖麻油浸泡,這是江浙涼拌黃瓜卷的做法,純靠手工,手不巧,一旋就斷。
因為常在廚房,等於幫母親打下手,我至今對準備料理很有興趣。偶然也跟學生做菜,學生熱心,也要幫忙,我忙著煎魚,就指一指桌上蘿蔔,說:「替我切滾刀塊」。
我說完,發現學生手拿著刀,看著我,不知如何動手。我才醒悟,「滾刀塊」或「滾刀快」是母親和我在廚房做菜的語言。
母親一面滾蘿蔔,一面快切,蘿蔔每一塊大小一致,都是角錐菱形,受熱面均衡。這樣的大板刀切法,西洋刀做不來,這樣的快切,也有長時間累積的手工經驗,其實也就是青年一代從日本學來的「職人」一詞。
「職人」,其實口說無憑,大概還是要在現場好好磨練。
這個當時愣在那裡的學生,學建築,他後來勤練「滾刀快」,告訴我:「對基本設計很有幫助。」
母親的大板刀後來換了一把,1958年,金門八二三砲戰,金門意外生產了「砲彈鋼刀」。
忘了是「金合利」「金泰利」,因為八二三砲戰,意外發展了金門的「砲彈鋼刀產業」。有親友去金門,都會帶回來當禮物。一顆砲彈,製六十把大板刀,好像是戰爭悲劇意想不到的驚喜。
母親拿到禮物,若有所思,她是被戰爭嚇怕了,前半生都在逃戰亂,要護好六個孩子,總覺得戰爭可怕,隨時會把幸福摧毀,愛家的人,護好爐灶,最痛恨的是戰爭,最厭惡的是叫囂戰爭的人。
那把鋼刀她收在抽屜,始終沒拿出來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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