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石公園的水與火

今年是黃石公園創立一百五十周年，過去兩年因為疫情時而關閉某些園區，重創公園的觀光和經濟。今年夏季旅遊季節才剛開始，許多家庭也都趁著暑假安排到黃石公園度假。六月本是黃石公園最熱門的季節，沒想到今年因為豪雨影響，引發災難性洪災和落石掉落，黃石公園於六月十三日宣布暫時關閉，這是繼1988年夏天黃石公園在發生多起毀滅性的野火後，三十四年來第一次關閉整個公園。當年的大火延燒三個月，幾乎燒毀公園大半的森林。

黃石公園我去過兩次。

第一次探訪是在大火過後兩年半的1991年。學校剛放暑假，我們和同學輪流開著一部車，從芝加哥沿著90號公路，經威斯康辛州、南達科他州，到達位於懷俄明州的黃石公園。五月的黃石公園，山壁間仍堆積著厚厚的冰層，幾隻野牛（Bison）零星散布在結著冰面的草原覓食。沿途行經某些林地，放眼望去焦黑一片，祝融肆虐的傷痕猶在。我們住宿的小木屋旁，美洲赤鹿（Elk）三五成群在草地上遛達，靜默無聲，似乎仍心有餘悸。野餐區跳出幾隻漂亮的金花鼠，東藏西躲，害怕見到人。景致雖美，卻抹不去被火燒傷的哀愁。

第二次到黃石公園，是1996年8月，那是我最難忘的暑假。我們從芝加哥搭飛機到丹佛，在丹佛和朋友一家會合，兩家人合租一部七人座的休旅車。十天的行程，行經綠野平疇的河谷，攀登峰巒起伏的山巔，走過冰河的遺跡，橫跨廣漠無垠的沙漠，深入地底探訪洞穴，我們由丹佛北上一路玩到黃石公園。兩次黃石公園之旅，讓我大開眼界，認識了水與火的威力與魅力。

我們在公園內的小溪旁野餐。站在溪邊，望向山林，枯枝殘骸依然矗立，烈火延燒的傷痕依舊，但細觀其變化，卻發現大火的灰燼與脫落的樹皮，已化為沃土，滋養著新生命。焦黑的樹幹旁，挺立著一株株正在成長的小松樹，幽靈似的森林，無數豐碩的生命正在綻放。小樹苗隨風搖曳在焦黑殘骸中，如翡翠般耀眼奪目。大火雖無情燒毀地表，卻未波及地底。樹根，深藏地底，伴隨著之前掉落地表埋入土壤的種子，躲過浩劫。它們雖受傷、疲憊，卻堅忍靜待陽光、雨水，再創生命奇蹟。

如果說山是公園的骨架，那水便是她美麗的肌膚了。各式各樣的水流，以截然不同的風貌，在山間流蕩，在路旁停留。在山間行進，眼前所見的是高掛在山頭的瀑布急流，穿越山岳，切割河谷，匆匆奔流。越過山頭，轉個彎道，又見清澈小溪，輕輕廻流，麋鹿在溪旁飲水，水獺在岸邊築巢。水，處處形成了黃石公園的特色。

黃石火山是北美最大的火山系統，由於其異常龐大的爆發力度而被稱為「超級火山」。走過公園內的火山地形，終於領悟到水對它造成的震撼。公園內最有名的老忠實間歇泉（Old Faithful Geyser），讓我見識到水的強大威力與美妙，感受到地底如鼓聲般鼕鼕敲擊的原始節奏。它每隔七十幾分鐘噴出一次，先是慢慢噴出霧氣，接著滾燙的水緩緩沖出，越冒越高，像一支高溫水柱直衝雲霄，持續約五分鐘。小水滴在空中，集結凝聚，映照出一道艷麗的虹影。黃石公園內大約一萬個地熱地形中，除了間歇泉，還有溫泉、噴氣孔、泥盆，沒有兩個是完全相同的，公園內水的形貌多變亦可想見了。

我們路過一處噴氣孔，隱藏地底的水聲，發出節奏規律的隆隆聲，彷彿心跳在體內砰砰響，噴出的熱氣氤氳繚繞，神祕優雅，是大地盈滿生命的呼吸氣息。泥盆噴出的泥漿泡，好像地在怒吼，它將所有怨氣，都傾瀉在那濃濁的水中。

溫泉，以另一種感人的溫柔，妝點大地。天空雲彩倒映在布滿矽華沉積的池潭中，顯得分外蔚藍。猛瑪溫泉（Mammoth Hot Springs）區的石灰岩平台，黃、白、褐的繽紛色彩層層堆疊，宛如梯田，不僅豐富我們的視覺，也是野生動物喜歡休憩的場所。

黃石公園的水，有時幽深恬靜，有時充滿野性，隨時以不同的速度與力量，塑造公園的形貌。今年六月間的豪雨，詭異難測又凶猛無比，沿途道路被沖毀，迫使公園五個入口全部關閉。

如今憶起我的兩次黃石公園之旅，心中仍有些許感觸。遊過黃石公園之後的幾年間，我在生活上也經歷過許多挫折，但翻閱舊照，看到搖曳在焦黑殘骸中的青綠樹苗，展現出一股欣欣向榮的氣息，我告訴自己，短暫的不如意終會過去，正如森林大火並未使黃石公園枯竭。大自然在宇宙間的流動是長遠的，短暫的洪水與大火，雖深具破壞力，但大地總有辦法自我修復，生生不息。（寄自內華達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