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的細節

也許到底是柴禾妞的根底,我如今是越來越喜歡到村子裡去了。在吉安數天裡就進了好幾個。說是古村,也不純粹是古村,只能說是亦古亦新。有時候是古的外殼,新的裡子。有時候呢,又是新的外殼,古的裡子。一時間,還真說不準。
燕坊古村是第一站,以鄢姓人家為主。鄢和燕聽起來一樣,美妙的同音。村子裡人不多,給我們當講解員的老人就姓鄢,是原來的村幹部,花白頭髮,精神矍鑠,講解起來也是自成體系,真個兒是中氣十足,鏗鏘有力,抑揚頓挫,如數家珍——本來也就是他的家珍,他滔滔不絕的節奏使得我們的提問都得見縫插針,要不然就沒有機會。他走起路來也是十分輕捷,健步如飛,我們跟得汗流浹背。
天氣也實在是熱。這熱不同於北方,是潮且熱。到處可見黃色的南瓜花兒和紫色的扁豆花兒,大紅色的除了燈籠,還有美人蕉,紅花綠葉襯著暗舊的瓦,枝枝入畫。另一樣紅是大籮筐裡曬著的喜盈盈的小辣椒,還沒靠近就更覺得熱了幾度。青的是剛剛斬下的芝麻棵,掰開飽滿的芝麻瓣,裸裎出密密匝匝的芝麻粒。有的芝麻棵已經被曬成了褐色的,那一準兒就是已經被打乾淨,成了很好的柴禾。在我的河南老家,用芝麻葉做糊塗麵條,也是一道獨特的美味。還有一個習俗:會留一些芝麻棵故意不打乾淨,用來釣魚。抱著這些含著芝麻的芝麻棵來到河邊,輕輕敲打,殘餘的芝麻落下,香氣會把魚兒引來。
大汗淋漓裡,我們跟著鄢老先生逛了幾處大宅院。有州司馬第,青磚灰瓦,平簷有垛,屋內描金彩繪,精緻得緊。有「字水瀅洄坊」,是三門四柱五樓的結構,映著門口一方水光瀲灩的池塘,氣勢非凡。這名字取自於坊中石刻的「字水瀅洄」四字陽文,意思是子孫滿堂,且有文化,如此才是光宗耀祖。這裡的人確實也極崇尚讀書,諸多細節裡都透著書香之氣,一個典型的印跡就是:無論是大宅還是小戶,時時可見門頭上的磚雕卷軸,鄢老先生說張藝謀來過這裡,看到雕磚卷軸很受啟發,就有了北京奧運會開幕式的卷軸創意。就是來自這裡!這口氣,無比自豪。嗯,該自豪。
到達渼陂村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正值八月初四,天幕將黑,新月正起,天空是藍灰的,有點兒莫蘭迪色的感覺。村裡的路燈還沒有亮,下了車,視線要過一會兒才能適應。村口大樹下,有老先生老太太們坐在那兒,手裡打著扇子。也有夫妻帶著孩子在玩耍,其樂融融。都是吃過飯正乘涼的悠閒模樣。我卻是有些焦躁的。是因為有些餓,也是因為自己近視。天黑著,沒有燈,這樣的路,高高低低的,到底不如柏油馬路那麼平坦,走著不怎麼踏實。帶路的人是本地的朋友,一直在安慰說,馬上就要亮燈啦,馬上就要亮燈啦。我嘴巴裡是體諒的,摸索著走在小巷子裡,心裡卻忐忑著。
小巷深處很安靜,安靜到了寂寞的程度。突然間,燈就亮了起來。剛好走到一個有池塘的寬展處,燈光就是從池塘壁開始亮的。其實我對亮化工程之類的燈光效果一向不怎麼感興趣,總嫌鬧得慌,可這一刻,卻被這個燈光折服了。池塘壁上的燈光不是白熾的慘白,而是幽幽的藍,襯著池塘裡面的草木,讓你明明知道這是人造的,卻也覺得就該這樣。再然後,屋簷的燈線次第亮起,是金黃的。你想,淺白的新月,藍灰色的天,還有點點星光,金黃線條勾勒出的屋簷,幽藍的池塘……這個層次多麼美妙。如果白天在村裡走一走,應該也會有另一種美,不會讓人失望。——如果我的推測準確的話,這個村莊在修復的過程中一定請了審美很不錯的專業鄉建團隊,燈光設計師應該在這裡住過很多個夜晚。
這些年我去過不少所謂的美麗鄉村,說實話,有一部分談不上美。要麼就是給牆刷白的面子工程,仔細打量起來,無非是一種糊弄人的簡單粗暴。要麼就銀杏草坪格桑花,是另一種不倫不類的複製風。如何貼合著本鄉本土的氣息,呈現出一種不突兀的自然美,內外融洽的美,觀感舒服的美,實在是一道有難度的考題,能得到漂亮分數的村莊有多少呢?
吃完飯,我們散步了一會兒。燈籠裡透出的氤氳光暈籠罩著大街小巷——不,沒有大街,都是小巷。這些紅燈籠就在小巷裡默默照耀著,宛若紗燈般朦朧,簡直是有些含情脈脈的韻致。這種燈下的人也是分外好看的。迎面就來了母女兩個,母親是三十來歲的嬌俏少婦,手裡拉的小女孩玉雪可愛。再走著,就看到一間門面房裡幾個漢子光著臂膀在那裡打牌,很痛快地吆喝著。這鄉村場面著實親切熟悉,雖然這樣子似乎不是很文明。然而鄉村文明是能用城市文明的標準來評判的麼?恐怕得自有一個分寸,需要用一把彈性的尺子來量。鄉村的核心和靈魂是什麼?除了這些活色生香的人們,我想不出別的答案。我最不喜歡的模式就是,一個什麼公司過來把村子騰空,讓老百姓都遷出去,然後進行商業化的旅遊包裝。一個村莊,一棟房子,總是需要真正愛她的人在那裡生活,需要這些人在那裡滋養出柴米油鹽的過日子的氣息,才是真正的房子,真正的村莊。這樣的房子和村莊,也才有真正的生命。
還去了釣源村,給我們解說的也是一個村幹部,是個姓彭的女士,她是村裡的婦聯主任,身材壯實,眼睛亮亮的,聲音高高的,穿著高跟鞋,走路噔噔的。她的講解是提問式,要麼只說上半句,等我們答下半句。要麼是空一個詞出來等我們填,有點像老師教學生,且是很愛互動的老師。我們經常被她逗得大笑,開懷不已。
村子很大,我們只走了一部分。先去的地方依然是祠堂,這裡的人基本都複姓歐陽,所以這個祠堂名為「釣源歐陽氏總祠」,既有總祠,那就還有分祠。有五大派分支,以「仁義禮智信」命名。我們又去了禮派宗祠,祠堂正中的匾額「存禮堂」三個大字居然是錢謙益的真跡。你就能夠知道,這個村莊的底蘊該有多麼厚。
到處是香樟木,濃蔭疊翠。彭女士一路引領著我們,講池塘和古井,講喇叭巷,講釣魚窗,講門牌號是65的「歪門邪道」宅,講「小南京」遺址、古戲台、「忠節第」牌坊……紅燈籠也是這裡的標配,照例也有精美的木雕,也是處處有對聯,對聯內容都是純正的中國式哲學:「能忍自安知足常樂,群居守口獨坐防心」「家寶善為傳,無求品自高」等等。老不老?腔調很老。新不新?常用常新。
我尤為感興趣的是他們的家居布置,比如他們牆上的貼畫,常常是虛構和非虛構的劇烈結合。在一戶人家的堂屋裡,東牆上有一幅畫,遠景的亭台樓閣都是實拍的照片,近景卻是畫出來的「喜鵲登梅」,碩大的梅花和喜鵲占據了半個畫面。還有一家,堂屋裡有兩張桌子,都鋪著塑膠桌布,上印著大大的福字,周邊的花朵有荷花,有玫瑰,有牡丹,也是虛實夾雜,顏色穠麗。一桌挨著這個牆,一桌挨著那個牆,遙遙地呼應著。在這樣的老宅裡,這樣的桌子就是那麼合適。——這些細節真是讓我迷戀,細節裡蘊藏著的氣息裡洋溢著民間特有的想像力,他們就是這樣瀟灑任性地把他們崇拜的、喜愛的元素融匯在一起,融匯在自己的日子裡,狂放,天真,直接,可愛。
在大名鼎鼎的吉州窯景區,粗淺地瞭解了一下吉州窯的歷史,我們拐了個小彎,到一家名為「本覺坊」的個人工作室盡情地賞了一番木葉天目盞,出得門來,方才察覺到這裡正毗鄰著村莊。本地的朋友說,有不少年輕人都成立了工作室,隱在村子裡潛心研習所鍾愛的陶瓷事業。雖是行程匆匆,不好再進村探訪,可聽到這資訊也頗覺欣慰。
行走在這些村莊中,只要有足夠的耐心,就能從無數細節中觸摸到一個村莊興衰嬗變的簡史。其間的滄海桑田自是令人遐思。不過於我而言,最動人的還是村裡的這些人。如燕坊古村的鄢老先生,釣源村的彭女士,他們講解時的氣勢就是,不管多有文化的人到村裡就得乖乖聽他們講,這裡就是他們當之無愧的主場,他們就要有自己的話語權。而對此呢,大家也都非常地尊重、配合和欣賞,也許他們的講述會有這樣那樣的瑕疵,但這重要嗎?一點兒都不重要。重要的就是他們那個精氣神兒。這是他們的村莊,他們祖祖輩輩生活的村莊。他們正該如此啊。
(寄自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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